撑 死
下跪向刽子手苦求一条活命,亦如朝吝啬鬼讨钱财,吝啬鬼从不放钱,刽子手从不放人,从古到今没有一例求成的。然而,人还是本能地去求命,刽子手大刀举过顶,迎刀的人瑟瑟发抖皆喊求命。求不成也要喊不停,这样才对得起这条命。亦如许多事情本来做不成,人们却依然络绎不绝去惦记,永不死心!腰斩用的大刀差不多八十斤重,刽子手单手托刀,双手举刀下劈,活儿做到几等靠胆量臂力和熟透。两条汉子一人一口大刀,一个主斩,一个备斩(防止主斩刽子手暴毙或突然手软)。这两个人开斩前吃素一天,是为自清,斩后再吃荤压惊。刽子手走上斩台,腰系大红宽带辟邪,眼光凶心里软,暗自不停念叨着被斩者莫记仇莫纠缠。刽子手一般会养只狸猫,夜里守黑,杀人的汉子怕黑尤其是新手,没有夜猫子守黑不敢合眼睡!
“你老倌不想活命了?把老子黄骠马草上飞饿得皮毛无光,眼屎郎当,掉膘垮裆。左右虎兵听令,将崔老倌拉出去刀斩。”
老峰山绺子大掌柜金榜,不胖不瘦眉眼清楚,颇有几分读书人的雅致,不像山野绺子那些半人半鬼的大掌柜。他带领手下弟兄打两年恶仗,荡平百山鞠二彪绺子,如今人马超过五百,忽然板起脸喜欢下令刀斩。
喂马的崔马倌本是伺候宝马良驹老把式,没想到金榜瞧了瞧自己的坐骑不顺心,下令拖出去刀斩。
军师姜莫语瘦高个白面皮,说话一板一眼从不慌乱。他拦挡住虎兵上来绑人,拱手说:“大掌柜万福,天下无敌。大掌柜息怒,崔马倌养马在梁河一带是头等把式,调教出不少好马。这匹黄骠马草上飞牙口老了,平日不上食总打盹,掉毛脱皮蹄子软,不能怪老崔。”
金榜打仗时还能听姜莫语几句,如今自己在梁河流域被称作第一好汉,实力强悍,已经不耐烦听姜军师啰嗦。
他喝着鹿血茶,对虎兵(大掌柜的卫兵)说:“动手绑人,往外拖,俺就得意听人死前求着救命那几声挣命的喊叫,撕心裂肺,揪心入魂。”
两个虎兵将怀抱红穗子扇面大刀背肩上,左右拧住崔马倌胳膊用麻绳捆上,朝外拖。可惜马倌老崔头听见刀斩,不求饶腿不软,一声饶命也不喊。被虎兵提溜着就出去了,金榜没过瘾,虎堂上五虎将还有九偏将也没看到啥热闹。几个人大眼对小眼,无聊无趣各自擦枪。
姜莫语走出虎堂监斩,唉声叹气,面带忧郁。
金榜说:“这个老崔头喂马倒是把好手,偏喂瘦老子得意的黄骠马,不斩他明天厨子就敢克扣大掌柜的下酒菜,给俺吃汤汤水水。刚才老崔头也不回就走了,不求饶挣命喊几声,真他娘没情分。”
虎兵头领田贵从交椅立起来,拱手道:“大掌柜吉祥万福,天下无敌。俺瞧老崔头平日老实巴交喂马,不是枪兵没杀过人,今天倒真有血性,不求饶留条命。绺子枪兵都有老崔头这尿性,打起仗来一个顶仨。这老倌真不怕被大刀砍成两段,他娘的有种。”
外面响几声威风炮,其实是麻雷子代替官府监斩炮,弄出响动给刀斩开道镇山林。斩炮响过刽子手下刀,崔马倌恐怕是已经断为两截。
姜莫语缓步回到虎堂,脸色暗淡,嘴唇青紫。
金榜问:“军师,将老崔头刀斩两段了?”
姜军师从交椅立起来,抱拳点点头没吭声。
“鬼头大刀往下剁那节骨眼儿,这个老马倌还不求命?一个下等马夫能琢磨透生死,俺咋不信呢!”
姜莫语说:“大掌柜万福,天下无敌。斩炮响过,朝崔马倌肚皮上喷一碗烧酒,他只打个激灵,没吭声求饶命,他心先死了。”
金榜摇头笑道:“这个老马倌还真是一条汉子,被剁成两段没吓塌腰,竟敢仰面迎刀,在老青云山也算头一个。”
田贵说:“大掌柜万福,天下无敌。大掌柜说的是,就是混江湖的江洋大盗,到了刀斩这阵势保不齐也吓得拉裤兜里,末了必是趴着剁下去,万不敢仰面迎刀。”
姜莫语低头不语,不参合说这些无聊的话,盯着飞入虎堂一只蝴蝶发呆。
金榜吸了一通鼻烟,打几个喷涕,并没感到身上舒坦多少,他皱起眉头说:“杂役老祝头,昨天打碎一只客堂青花瓷瓶,那只瓶子跟了俺这些年就这么糟蹋了,明天将老祝头拉出去斩。”
姜莫语赶紧站起来,拦挡大掌柜的话:“万万不可,大掌柜这可不行,刀斩重刑不能频繁用之,如此恐怕会人人自危扰乱军心。”
金榜说:“军师你不懂,此乃立铁规,如今老青云山兵马过五百,七肠八肚不好琢磨。一刀腰斩发威,五百人就成了一个人,他姥姥的鬼头大刀压顶,哪个敢有半点异心。”
次日早饭后,杂役老祝头被唤到虎堂跪在石板地中间,老祝头干瘦,黄脸淡眉,嗓子尖细,平时爱吹牛,常偷着喝几口小酒胡说八道。忽然听见刀斩,身子打晃差点昏过去,清醒一点便哭得满脸老泪,求命声噪满虎堂。金榜眯起眼睛听堂下人求饶,就像听戏一般咂摸着滋味。
虎兵朝外拖人,老祝头两条腿软成了面条,隔着裤子尿湿一地,哭声抓心。
姜军师出去监斩,被金榜叫住:“两天督两回斩台,吸你身上阳气。”他一摆手,田贵跟了出去。
不多时,田贵窝着肩膀回来摇头说:“马倌老崔与杂役老祝都是梁河人,秉性却不一样。老崔要面子不喊半句饶命,老祝一个大老爷们儿喊了祖奶奶,还没拖到法场斩台上便吐几口血,吓断了气,倒是省一刀。”
姜莫语苦着脸说:“大掌柜万福,天下无敌。大掌柜万万听我一句,百山一战打了两年,回来修整乏兵才是,不该在山寨多用重刑。”
金榜淡笑说:“不瞒军师,灭了百山鞠二彪子,我没觉得身上舒坦多少,人不舒坦还活个啥劲儿。如今我瞧着不舒坦的就不能留,谁也别拦。”
田贵插话道:“大掌柜万福,天下无敌。梁河一带是大哥的天下,此地各路绺子,再没有能拿出一百条枪的。大哥做啥,都是天意。”
金榜说:“天贵的话俺爱听,以前鞠二彪四季跟老子蹩马腿,民国梁县和图县联合围山,那阵子真是憋屈。如今兵强马壮,看谁还敢跟老子摔帘子。”
姜莫语立起来说:“大掌柜万福,天下无敌。带兵还得遵循带兵之法,不能违背道行。做事严明有板有眼才是正道,重刑频杀实为大忌。”
田贵跟着说:“大掌柜天下无敌。小弟有句话斗胆说出来,与百山打这两年仗,交椅也乱了,大哥一直不排交椅,各位兄弟心里没底,都盼着有个名分哩。”
姜莫语点点头说:“大掌柜这件事是当务之急,按虎堂规矩,不管封什么将,吃喝房铺拿饷,都看交椅排位分派。如今旧交椅作废,新交椅没排,诸将皆吃大灶,住在大通铺,还都没拿到军饷。”
金榜吸几下鼻子,嘿嘿笑着,指一下虎皮大座说:“老青云山有这把虎威大座就行了呗,其余人着急排交椅会弱了打仗勇猛。话说回来,你们也不用着急,该到排座次时,本大掌柜自有主张。”
两个月后,老青云山战马死了一半,另一半无精打采不能出征打仗。金榜急得团团转,后悔斩了马倌也是兽医老崔头。
姜莫语说:“大掌柜万福,天下无敌。禀报大掌柜,我违了您的将令私自藏起马倌老崔,谎说已经刀斩。我料到山寨不能缺马倌兽医,留下老崔有大用。恳求大掌柜免了老崔刀斩之罪,我立即叫他出来医马。”
金榜面部僵硬地点点头 ,没说好坏祸福。
老崔头出了黑洞洞的地窖,双手捂脸,过一会儿才敢睁开眼睛。他拍拍身上老土,便去医马了。
金榜叹气道:“身边杂役内仆还就老祝顺手,可惜把他刀斩了。”
忽然,金榜扭头问田贵:“你去监斩,是不是也把人藏起来未斩?”
田贵忙拱手说:“大掌柜万福,天下无敌。俺不敢违大掌柜将令,斩台监斩一刀下去砍成两段。老祝没挨刀,自己吐了血,还没捆上候刀,便断气了。”
姜莫语说:“大掌柜万福,天下无敌。我监斩九人,都是光响炮没下刀,人藏起来。他们皆是山寨有用之人,采药把式老王,修枪械的老诸,飞毛腿送信探报吉长腿,能学百鸟叫声的于长路,这些人不可多得,不能随便刀斩。”
金榜用手使劲搓脸,感觉清醒一些,抬头说道:“俺一时冲动,叫虎兵拖出去刀斩,杀了后悔。可话又说回来,大掌柜下将令不是放屁,偷着不执行将令,老青云山五百多兵马还怎么调教?来人,把军师绑了。”
虎兵将红穗子大刀背在肩上,过来用麻绳捆了军师姜莫语。
金榜指着田贵鼻子说:“你倒是服帖,听老子将令,闭眼执行,叫你一把火点了虎堂,你也按将令执行啊?摘下虎兵首领腰牌,捆起来。”
下面诸人内心不停的哆嗦,纷纷暗想,这个金榜吸鼻烟上瘾,怎么捆人刀斩也上瘾呀?兵少时还像个头领模样,打胜仗补兵过五百,咋变成这德行?老话讲没有不能吃的苦,只有不能享的福,这话没多少人真信,可在金榜身上应验了。 日子不能靠绑人刀斩过下去呀,人们不知道金榜要作到哪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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